方丈听得这一句谶语,领悟过来,双手合十,默念一声“阿弥陀佛”。
待到八月十五望月,钱塘潮水最盛之时,车马塞道,席地无间。
顾昔潮与沈今鸾登六和塔顶,遥见潮水远出海门,一道银线,如云横雪岭而来。
鲸波万仞,气势万钧,声如雷霆,吞天沃日。
波涛翻涌之中,她轻声吟道:
“代云陇雁浙江潮,我有迷魂招不得。”
“待到千般恨消去,代云陇雁浙江潮。”他和道。
万里潮水奔涌而来,最后退去。
她挑了挑他垂落的那一缕银丝,嗔怪道:
“说好了要长命百岁的。你又说话不算数。”
顾昔潮轻笑一声,伏在她耳畔,道:
“得偿所愿,一年与一百年,并无分别。”
他们如寻常夫妻一般,一道渡过了这一年,赏遍人间繁华,看见天下风光,已是得偿所愿,一生圆满。
一年就如一生,一年胜似百年。
稀稀落落的退潮声中,他将一抹红绳系在她腕上,温柔地注视着她渐渐模糊的身影,道:
“我问赵羡又讨了红线。”
“无论你去何处,碧落黄泉,人间百代,我都能找到你。”
精魂一点一点升起,落下,最终消散在万顷潮水之中,无处可寻,却又无处不在。
静夜浩荡,顾昔潮阖上双眸。
第二日天明,三俩小僧登塔,照例洒扫塔顶的高台。
高台之上,迎着钱塘江水,一个男人席地而坐,俊面苍白如雪,神色静谧温柔。
他的衣袖在风中翩飞,环绕的双臂已经僵硬,姿势像是在拥抱逝去的潮水,无形的爱人。
手中握着的一株烛火,只剩一滩泪冢。
千里之外的云州,荒漠黄沙的西域,白雪皑皑的崂山顶,还有重重宫墙内的密室之中,一个又一个故人,揭开其中一樽灵位上的红布,在满堂香火里,点燃新的一炷。
祈盼轮回,祈盼再相逢。
……
连绵无尽的潮水在耳畔渐渐淡去,沈今鸾从一片漆黑中醒来。
四面久久地陷入一片沉黑,竟有一丝暗光透了进来。
借着这一丝微光,她抬头四顾,身形摇摇晃晃,发现自己又身处一座行进的轿子之中。
沈今鸾全然惊醒了,见自己又身着一袭红衣。
她掐了掐脸,低头发现身上的不是嫁衣,而是一件俗不可耐的大红遍地金襦裙。
抚摸衣裳料子的时候,自己一身血肉饱满,是实体,而非魂魄。
她应是往生后入了轮回,转世为人了。
可转世为人,怎么一来就是个大人了,不该从婴孩做起吗?
沈今鸾万分不解,想要掀开帷帘一看。
“京都的贵女出门都做轿子,不会骑马在街上乱跑的,十一啊,你就忍一忍罢……”
一道万分熟悉的声音从轿外传来。
沈今鸾颤抖的手终于撩开面前的帷帘。
外头日阳高照,朗朗光景,好一个清明世间。
故人回首笑看,相逢犹似在梦中。
“二哥……”她一眼看到日思夜想的轮廓,失声唤道。
“哎。”沈霆舟应了一声,发现她声音不对,马上回头,怔住。
“十一怎么哭了啊。”
少年手臂一撑,一跃进入轿中,慌忙从怀里掏出一块揉皱的帕子,无措地去擦她的脸,却不料眼泪越擦越多。
“哎,怎么回事,刚才不是还好好的么……十一别怕,京都谁敢欺负你,大哥二哥帮你打回去。别哭了啊。”
原来,她不是转世,而是重生回到了少年时。
原来,赵羡曾预言的“置之死地而后生”,竟是劫后重生。
沈今鸾伏在二哥怀里哭得泣不成声。
沈霆舟轻拍她起伏的脊背,柔声道:
“等一会儿到了,二哥偷偷出去给你买糖吃。”
轿子在这时缓缓地停了下来。
高阔华贵的朱漆大门前,立着一道如松如竹的身影,武人装扮,萧疏轩举,浑然透着温润如玉的君子之气。
轿子最前一道高大的身影疾步走过去。光凭背影,沈今鸾就能认出,是她的大哥沈霆川。
“辞山,小妹初入京都,有劳顾家照顾了。”男人声音雄浑,不怒自威,可面对阔别多年的旧友却笑得微微咧开了嘴,喜不自胜。
“霆川且放心,定不负所托。先来品茶,南方刚送来一批雪芽,清苦带甘,你定喜欢。”
顾辞山与沈霆川寒暄几句,回首望去,浓眉皱起,低声问身后的下人:
“九郎呢,又跑去哪里胡闹了?”
沈今鸾在轿中端坐不动,心跳仿佛停了下来。
她抹去眼泪,迷离的眸光遥遥望向侯府门前的一众男人,一个一个扫过去。